你当然没有听见。那时你正坐在高高的铲煤车上,从山的这头开过去,又从山的那头折回来。在那样震耳欲聋的马达声中,别说是人声,即便是雷声,你也很难听清楚。你的听力,就是在那几年的矿工生涯中受了无法弥补的损伤。
后来我终于等到了你下班。你穿着从脖子到脚连成一体的橡胶工作服,手提一只沾满煤灰的饭盒,疲倦地走过来。虽然站在远处,我还是一眼就看清了你矿工帽底下的脸很黑也很瘦,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辨。你伸进裤兜找打火机点烟的动作很是娴熟,火苗亮起来的时候你的嘴角抽了一抽。那应该是一个笑,却看上去不像是笑。烟有些潮,点不着。你将半截烟掐断了,扔在地上,用鞋底蹍碎了。又重试了几回你才终于点着了另外半截烟。当第一口烟从你鼻孔里喷出来时,你轻轻地叹息了。这样的叹息不是靠耳朵听见而是靠心灵来感受到的,因为你的眼睛告诉了我。这就是你,那个曾经连内裤都有专人浆洗的彼得·汉福雷少爷吗?你身上有一半血统是贵族,另一半是平民。贵族的那部分努力拉着你往上升,要把你带到象牙塔里去。平民的那部分却拼命地坠着你往下沉,要让你沉到土地上来。那两脉血液在你身上永不止息地撕扯交战,注定了你的一生会如此骚动不安,寻求追索。所以你的思想是属于天空的,而你的行动是属于大地的。你喜欢那种往下沉的感觉。你说过你要沉到世间的最底层,哪怕低为泥尘。在那样的泥尘里你才可以开花结果。现在你果真沉到了那一层,可是你快乐吗?那一刻我多么想跑过去,抢下你的烟,扔掉你的饭盒,剥下你的工作服,把你丢在浴缸里泡上一整天,然后对你说:“请让我留下与你为伴。你在哪里,我们就在哪里安家。”